吾邻有好歌者，每及余还家，夜终不能寐，盖其歌也。闻善歌者之歌，人犹能寐，伊非其类也。旦逢而谓之曰：“若有何怆，于夜长号？”曰：“自知其不美，食寐不宁，愿美之耳。”或与伊齐行，其步步有声。如此数载，其歌悦吾耳矣。余又谓之曰：“汝声美多矣，向志无负也！”其疑曰：“诚乎？未自察有异！吾当多闻杰者之歌。”过半载，更闻其歌，字眼之明朗与旋律之确实反不及于先矣，且愈为随浮，乃至几无歌者之相。问之，则曰：“汝不见今世善歌者以语快词隐闻名乎？”又数年，其歌之不使人辨，言之却须辨矣。人道：“汝歌疾暗，人耳难听也。”曰：“我以为美！”众皆无语。　
　及后其欲从于乐师，谓之何求，曰：“汝不见歌者高高而昭然天下乎？”人闻而笑之曰：“乐有其理，凭随之号，岂同大家？今虽学于师，恶性已固，恐难为善！”“我声不入人耳乎？”邻人疑虑曰，“左右委而远者多矣！我之惑也，略询于乐师必将解。”
逮其学于乐师,管弦无长,乐理不精;双耳不擅辨音,三腔不易共鸣。唱词为地方之言，唱腔为流行之癖。乐师嗟道：“武学奇才无惧敌之强，而惧走火入魔！尔音固美，恶瘤长养，不能自用犹成恨事！”
　邻人凄凄然，行而言之曰：师无救我，问天何然！”有人过其旁，以为与言，乃戏侮道：“言之不清，何必学唱？”邻人羞红之色顿然惨白，两眼滚泪，口冒寒气，驻木一地。忽如疾风委之，至于水浦，发尽紊乱，垂泪而歌，听其歌曰：“南方有佳人，心中常苦悲。终日坐少语，对夜泪私垂。何乃太幽幽，愿思不自由。孤身更兼病，凄境愁何休。却谓世外客，莫道其长情！齐为有意身，为有所遇别。汝若至尔境，愁丝千倍萦！”歌罢，忽又伫而仰天长号曰，“夫大块所造为甚物，其造之而不美之，是何心也？”有垂钓者见之，以为非常，谓其曰：“少年颜色凄楚，却有何苦而上眉头！”邻人惊见其人，欲语又止。垂钓者长笑顾之，乃曰：“吾词难辨，故不复言！”垂钓者回观于浮标，却说：“此鱼难得，我不以网也。”“既渔之无意，又何必于此屏息孤钓？”邻人茫然道，“岂非言自悖乎！”垂钓者淡然曰：“乐于垂钓，乃可用心于是也。然可否得鱼，得之大小，却无关心矣。”邻人太息曰：“翁作垂钓者，得失同乐，而歌者却不及也。”“有何不及，”垂钓者曰，“我看无二！”
邻人摇头道：“翁有所不会矣！我志于以歌出凡，于是十载为歌，至今未止。所以无效者，非惟不得其巧，更本于不得其天赋也。金石焉同鹦鹉而可学舌乎？念往常之徒劳，且为之而废他务，固自悔矣！却思往后无志，人生将出，焉不加沮哉？叹造物之不美，哀吾生之渺茫。谓生之兮何求，其强求兮却何宜哉！不知我之所用而惘，既知我之无用而殆。而今凡者转比于我，我且不及之，长思而觉世之存我犹无存，遂乱发于斯水之浦，愿早归吾躯于川泽，沃之于土以营有灵者，聊为所用也。”邻人言讫，欲效楚人，垂钓者止之曰：“声乐为禁，心乐无限！老头儿家备有琴，与我度一曲如何？”邻人已有怯死之意，乃与俱去。
至老者家，听老者弹琴，其声滞涩，而老者凝神聚气，略不为倦。客其间数日，日日如此。邻人怜之曰，“老人家甚勤矣！”“吾不自以为勤也！”老者道，“鱼游而不能翱翔于空，然其乐于游也。赌棍通宵不寐，孰谓之勤！好之者于其所好也，虽有心驭之，然若未遂，必不肯休。外人以其为苦而谓之勤，而不知其苦中为乐也。吾惟乐于所好尔耳！”邻人闻毕，感其言而避居于野，人尽以为常人。经数载，举世知其为音乐大家也。过之陋巷，犹闻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