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子他总是很晚回家。
有时他是去往诊或会诊。有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害怕看不到他。看不到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好不好，我的心就会恐慌。曾经是同学同桌同事同行同风雨，后来是共枕共眠共喜共忧共患难，我已经习惯了和他形影不离。好象我们从来就不曾需要相识，原本就这么牵着手来着。
开始我总是打电话给他，希望他早点回家，希望他回来打点那些慕名而来的患者，希望他回来吃饭，我们唠唠家长里短，看看《乡村爱情》，哪怕什么也不说，也不做，只要他陪在我身边，我就像小孩子看见妈妈一样安稳，开心。可是外面总有不知什么事情，对他来说比我和儿子重要多了。当他不再接我的电话甚至关了机，当我的手机短信一天比一天的鸦雀无声，当我意识到他已经松开了牵着我的手，我知道：我该“断奶”了。
有时是在阳光很好的午后。阳光透过大玻璃门射进来。也透过大玻璃门上粘贴着的我专门为他写的那幅对联：“祛病则神药，有德乃良医。”鲜红的色彩还没有来得及褪去，阳光里醒目得几乎让人流泪。而那样暖暖的阳光舔着人的脸，我想起他暖暖的大舌头，总像温和的大狗似的舔湿我的唇。这种时候，我们应该是一起喝着茶，他陪着我看磨磨叽叽的韩剧，或是我搂着他的头替他拔白头发然后放在他手心里……
有时是在雨雪的傍晚。对门儿音像店的“两只蝴蝶”恐怕也湿了翅膀僵了身子，从一早儿也没听着“飞”了。从前这样的天气里，他总是哄我打扑克下跳棋，而我总是玩赖。如果夜里打雷，他总是把我紧紧地揽在怀里安抚说别怕宝贝，有六哥在。
更多的时候是在夜里。深深的，静静的，凉凉的，漫漫的长夜啊！那种“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的哀愁；那种“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的孤独；那种“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住也应难去也难，此际难分付。”的无奈；那种“枕边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的绝望……如千千万万只蚀情鼠，撕咬得我向他飞翔的心血肉模糊，看不到烟雨蒙蒙的昨天，也看不到海市蜃楼的明天，只有今天的痛，真真切切，刻骨铭心。
……
太多太多，原本该浸透着爱见证着美好的午后，傍晚，深夜……就那样被我深陷在大玻璃门后他寂寞的诊桌前沉默的沙发转椅里。我小小的身子一如笼子里小小的鸟，苍白的脸一如岁月淘尽后苍白的情感。纸鹤在我手上诞生。它们就是我爱的使者。我给了它们火的生命爱的灵魂，它们的翅膀却因此沉重。它们会恨我吗？
一只，两只，三只……折到第十只的时候，他会回来吗？
白的，黑的，花的……折到红的的时候，他会回来吗？
等他回来。
这一生里面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等他回来。
从前孩子还小的时候，抱着孩子到乡路上去等。从路这头望到路那头，我甚至能分辨出两三里外路尽头拐角那边自家摩托车的声音。那熟悉的回家的声音胜过任何美妙的音乐。而他下了夜班飞弛而归的身影更如记忆底片不断地被温馨冲洗。在他身影闪现的一瞬，尽管孩子多半已睡在怀里，我常常还是喜形于色地轻吻他一下，告诉他“爸爸回来了！”
后来他去进修。我总是预先凑足他下一个周期里用的所有花销，然后才带上孩子和离别后所有的思念与牵挂去车站等他。每次他都似有愧疚地问我是不是借钱了，每次我都回答他说根本没有。其实是不想他压力太大。曾经就在头一天晚上，细雨中我徘徊在路口，不知道这一回能向谁开口……正是那些充满希冀的等待误了我，让我笃信牵了我的手不会再去牵别的手……
“我向你飞，风温柔地吹，只要你无怨我也无悔……”
仿佛心灵的背景音乐，在一只只纸鹤诞生的即刻开启，流淌，往事也如行云流水般地倾泻，重叠，清晰了又模糊……我不想活在记忆里。我只想知道有首歌唱的是“上辈子欠你一滴泪”，可我到底欠了多少滴泪呢？
我向你飞。
我不知道在秋天到来之前我还能不能飞回到你心里，更不知道飞累了能够停留在哪里歇歇。我只知道就算有一天我像一片树叶一样凋零，我也是微笑的。因为我完成了生命中最绝美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