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是我爹，从我三岁时就是了。
当时我正忙于拾捡地上的烟头，三岁的我痴迷于此，总觉得那根小小的烟中塞满了快乐。我像往常一样，模仿着大人，用嘴对准烟屁股，使劲嘬上一口，煞有介事地半闭着眼，做陶醉状，丝毫没注意屋里已经哭哑了的娘。

九六年的冬天，我爹死了。全家人都被巨大的灾祸整得伤心欲绝，只有我懵懵懂懂，望着院子里热闹的人群，我高兴的像个傻子。
老木一脚踢在我屁股上，大骂道：
“你傻乐个球啊，狼崽子！”
三岁的我当时就想：这王八蛋是谁？敢踢我，小心生孩子没屁眼儿！我抬起圆不溜秋的脑袋，狠狠瞪了这孙子一眼，记住了这个长了一张大黑脸的男人。

我有三个姐姐，她们先后嫁人以后，我成了家里唯一的孩子，那时老木已经是我爹好久了，我依然记得，当娘让这个踢过我一脚的大黑脸当我爹时，我有多么震惊，一条鼻涕没来得及吸回去，全流在了我嘴里。
我成了老木的儿子，这表示我不能再诅咒他生孩子没屁眼了，而他以后想踢就能踢我。

四年级时我得了全班第三，拿到了一个奖状，和一个薄薄的横格本，这是我第一次获奖，我高兴的要死，同样高兴还有我娘和老木，我第一次看见老木对着我笑，惊奇的就像发现我家虎子突然不吃我拉的屎了。老木看到娘在我脸上亲了一口，似乎也想给我一口，老木眼里有希翼，也有犹豫，我避开他含糊暧昧的眼神，拿起奖状回屋写作业去了。身后留下娘的呵斥声和老木的叹息声。

高一的时候我喜欢上一个姑娘，像每一个处在发春期的少年一样，我夜夜辗转反侧，只恨孤枕难眠。每天上课是我最高兴的事儿，我可以一边肆无忌惮的偷看她，一边涂鸦着一封封不敢寄出的情书。
这样的日子立竿见影，没用多久，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老木不知道我恋爱了，还以为是我饭钱拿少了，营养跟不上，一个劲儿对我说：“下个月我再多给你一百生活费吧，学习也是力气活，吃不饱咋行，别省着。”那年我们家玉米地受灾，我的生活费是少了，可还不至于饿到影响智力。老木嗜酒，可胃又不好，那年喝的却是村里最便宜的散酒，辣的像刀子，他何尝比我好过？
第一次，我想当着老木的面儿扇自己两巴掌.

高考成绩下来了，我的分只够上个三本，三本，学费贵的要死，我准备好了成为一个光荣的农民，我连自愿都懒得填。
老木又像十五年前踢我时板起了大黑脸，只是这张大黑脸威武不再，已满是深深的皱纹，像沟壑，又像蚯蚓，匍匐着沧桑。
“读！多少钱都读！”老木在我面前挥舞着胳膊，执拗的想个小孩儿。
离家那天，我对送我上车的老木说：“老木，实在扛不住了，就说，你也这么大岁数了。”
老木扔炸弹似的把我的行李甩上行李架，闷闷地说：“不该操心的别操心。”
老木为了我，离开了自己伺候了半生的土地，到城里打工。
我接到老木的电话，他说他来石家庄了，给我带来些东西，我问你在哪儿，他说校门口。

马路对面的老木，身子佝偻得像扁担上的钩子，扎得我心疼。
学校附近的烧烤店里，我头一回和老木喝酒。我往两人的杯子里倒酒，酒花便愉快的溢出来。我拿起杯，对老木说：
“爹，我敬您一杯。”
由于多年未练习，喊的少，这声爹叫得很生硬。
老木很激动，杯子碰得咔咔响，喝酒洒了一裤裆。
没喝一会儿，老木嫌啤酒不够劲，又叫了一瓶北京二锅头，56度，还是喝啤酒的杯子，都倒满。没喝三口，我又开始满嘴叫起了“老木”。
我说：“老木，你是我这辈子的大恩人，大恩人！我让你受了大累。以后，我麦子喘一口气，就让你享一天福…”

那晚暖暖的月光下，老木憨憨地笑着，我突然发现这些年对他的芥蒂就像三岁那年的烟头一样可笑。

吃完饭老木和我在校门口告别。老木提着喝剩下的半瓶二锅头，头也不回的走了。那一刻，老木的背影很酷，我又想起了三岁那年，有点儿想哭的感觉。
我在心里说：老木，希望你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