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地方，我没有去过。只因为据说它离商城很远。可能有的人去过，马蹄纷乱，长袖随风，逆着光一直往北走。我听人说，还会看到一条河，河很宽很远，它的名字叫无定河。而无定河的对面，有一个城池，它的名字就叫做昼城，城的一角，是上扬的屋檐，两旁的直线，是夯土垒成的光滑的豆青色的城墙。
小的时候，我喜欢坐在门槛上，然后用手撑着下巴。看马车疾驰而过，我学会了一个词，它叫绝尘。那时候，想去昼城的人很多，也谈不上为什么。或许是习惯了这边，然后就想去那边看看。我不觉得商城有什么不好，但是却很想跟着那些马车离开。于是无数次想像自己在马车上的表情，一定是露出头，迎着风笑，很享受很陶醉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的原因，而每当这个时候，年生都会向我走来，在身旁坐下。她对我说，昼城是没有星星的。到了晚上，很多很多的灯被点亮，然后就好像白天。这个故事，她曾经对我讲了一百零七次，在一百零八次的时候，我终于喜欢上了这个地方。看着她嘴唇的上下扇动。然后微笑，浅浅的迷人的酒窝。这个女孩的特别，不只是因为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她喜欢唱歌，黄土地上柳树梢间穿梭而过的在流水中荡漾着的古老的歌谣。而在这个时候，在她的脸上，忧伤的表情让她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事实上，她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而我十九岁。
商城的夏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雨停了以后，很多人就走了。年生也走了。他们因为洪荒而离开，继而躲避不久后的干旱，可是我的心里却很难过，接受不了，为什么只留下了残缺的被水泡的发黑的断壁。甚至遮挡不住年生远去的身影。我在马车后面挥动手臂，发现自己只能徒然张大嘴巴，说不出半句话来。看那马车跑得可真快，一直往北边的方向，她是随她父母一起走的。于是又让我多了很多的想念。直到后来，我觉得再没有张望的必要。太阳穿透我额前的头发，眼睛里面光线惨淡，我不情愿地转过脸。
那时候的唐柒七，眼睛里有旋转的年华，她哭得很伤心，伏在年生的柔弱的肩上。透过那些楚然滴下的泪水，她成了一个让人怜悯的人。年生说，慕颜白，你要答应我，好好照顾唐柒七。我看了她一眼，说，是不是一直往北走，就可以到达昼城。她说，是的，但是可能永远也无法到达。唐柒七转过脸问，你们在说些什么，开始看向北面，很久，她回过头，然后很勉强地笑了笑。在年生要走的方向上，那里有清风吹来，暮色下已经再看不清多远。
年生温柔地退后，唐柒七的手掉下来，然后年生就迎风笑，吹起了衣角和长发，她的眼角有零星的泪花。慕颜白，她叫我的名字。我终于可以回昼城了。我以为那是一场梦，只活在自己的记忆里。我真的要回去了。我朝她点点头，注意到她的脸上，有光圈在不停地游动。于是我便想要知道，年生说的是不是真的。当载着她的马车随着马蹄声走远，我抬头看天空的时候，忽然白云变成了她的脸。
在此后的许多时间里，我走在落日下面，然后看自己绵长的身影。唐柒七在不远的地方站立不动，显出不愿意靠近的样子。我在余光里看了她一眼，她远远跟随。当我折回的时候，她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事实上，在这商城里面，我还以为没有什么是我所不可以放弃了。可是直到许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原来那时唐柒七的眼睛是那么好看。可惜让我错过了。
我开始有了离开商城的念头，唐柒七也一样。她不解地问我，那个叫昼城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像年生所说的那样，夜空中从来都没有星星。我点点头。于是她又问我，那么我会带她走吗，去寻找昼城，寻找年生。我抬头，然后说，那是很远的地方。转过身子看向远方。再回头看的时候，唐柒七已经哭了。
二十岁那年，我决定了离开商城。我没有告诉唐柒七，因为她没有离开商城的决心，就算她有，我也不想带她走，我不想照顾她，照顾年生以外的任何人。我骑在一匹大青马上，然后拉紧缰绳，天空下飞跃的马蹄，奔跑，奔跑。直到身后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慕颜白。唐柒七从后面追了上来，手里举着一张绸布。脸上一圈又一圈的红晕交叠着，像极了桃花。
她兴奋地对我说，你看，这是年生的来信。她没有忘记我们。我就知道，她不会忘记我们的。你说是吗？她理所当然地问我，兴奋地扯我的袖子。我拉开她的手，然后沉下脸来说我不知道。落日在西面停滞了好久。然后有风自北向南吹来。我把手打在自己的额头上面，恍然记起年生走的那天，也是刮这样的风。
最终我没有留在商城，走的时候也没有带上唐柒七。我知道，或许年生会因此而怪我。但是这却是我所从来没有答应过的。一直朝北走，离商城越来越远，在路过一个小镇的时候，在城门口就看到了嬉笑着的人群，穿着花布或者青衣的酷似年生的美丽倩影。很多人都抬头看我。我下马，然后打听昼城的下落。
昼城吗？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女人摇了摇头。接着，他们都会摇摇头，然后不解地走开。我开始发觉，或许这只是一个传说中的城池，如年生还在身边时，她在夜空下唱的那些委婉而动听的古老歌谣。她的眼神忧郁着，她告诉我，其实那是一种想念。于是直到她离开，商城的落日也变得凄冷。
我在客栈中，一宿未眠。直到第二天，那个人来找我。他穿着藏青色的布衣，面容高瘦，一副道骨仙风的样子。你是慕颜白公子吗？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很久了。我侧脸表示疑惑。他笑笑，然后说，我给你测一个字吧。我拿起狼毫在宣纸上写下：昼。他沉吟半响，然后指着字说，昼，乃日之所在，依我看，你注定一生无法到达。
我嗤嗤一笑，然后问他，你到底是谁。他一手捋胡须，然后把脸上扬，皱纹随之松开。于是他又笑道，我亦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他的声音不高，却似乎藏着难以被岁月掩埋的力量。他收拾起行囊，然后朝南面而去。背影有点沧桑，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许梦境中碰到过的吧。他留下的那句话，你还是回去吧。你是找不到昼城的。然后像一道弧线，消失在城门口，天色暗了下来。抬头可以看到的，是很多的星星。
我策马狂奔，马蹄声与身体随行，越过人群，我的视线始终越不过高高的城墙。那个老人会是谁，而他又想告诉我些什么，但是我马上就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难以自拔。在我的眼睛里面，昼城在迅速地逃离，而洛河则是变得辽阔无比，河鸥从低空中掠过，尖叫声划破了空气，随着张扬的翅膀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