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春，一个阴雨的日子，沉默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桃花终于开口说话。
“石柱，有一鸣的消息吗？”桃花揩抹着窗台上的尘土，问我。
“没有”。我的回答闷雷一样。
桃花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只跟雷一鸣有关，那是一个已经失踪的人啊！我的名字，充其量不过是她寻找雷一鸣的一条线索。
“没有，但我确信他已经死了。”我愠怒而冷酷。
桃花又一次沉默了。
这沉默，尖利如锥，把我从愠怒和冷酷中刺醒。桃花的冬天肯定有彻骨的寒冷，她的两只眼睛注视着这寒冷，她的两只白皙而小巧的手机械地在窗台上移动，她想抹去一些往事吗？我被自己愚不可及的一厢情愿气得发笑。看看那张脸，看看写在那张脸上的坚定。
可怜的窗台，整整一个冬天，桃花一刻不停地揩抹着它。我的意思是说，桃花对某种肮脏充满仇恨，做梦都想把它清洗掉。
可怜的窗台，布置新房时搭在上面的天蓝色油漆早已失去了光泽，斑斑驳驳露出铁青色的水泥底子。水泥底子和苔藓一样覆盖上去的天蓝油漆堪称我的杰作，在此之前，我从未认真干过任何事情。
我的勤奋和执著在给自己布置新房时显露无遗。一想到能和桃花同寝一室，我就抑止不住内心的喜悦。
祖母拄着拐杖坚持自己的看法：石柱，被桃花那狐狸迷住了。
母亲的叹息曾经打动过我的心：石柱，你是妈十亩地里一苗谷，你不能糟践自己呀！
父亲恶狠狠地瞪着我：天底下女人死绝了咋的？你非要一棵树上吊死人。我咋养你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儿。
我打开所有的窗户，让那些难闻的气味，有害的气体对流出户外，在桃花住进新房之前，我有责任做到万无一失。
麦场上，几只瘦小的雀儿起起落落，我的出现并没有惊扰它们。我的心全然不在这些雀儿身上，我的弹弓早已藏起。桃花，只有桃花才是唯一吸引我目光和心灵的风景。
我蹑手蹑脚，没花什么力气，就在厚厚的麦秸中找到了桃花。
桃花正在沉睡，温暖的阳光浸润着她漂亮的脸蛋。她的眉毛和睫毛仍然醒着，刺一样保卫着她，桃花那双能照亮黑夜的眼睛虽然蚌壳一样关闭着，但我依然感觉得到被逼视的窘迫。
“想娶我吗？快下聘礼吧！”桃花抿着嘴笑。
“多少钱？我爹有钱。”我有些迫不及待，我急着缩短和桃花的距离。
“石柱，你真的喜欢我吗？喜欢我就让爹拿钱娶我，四万块，我只要你爹四万块钱！”桃花无视我的存在，此时此刻，我等同于一沓钞票。
“三天，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内见不到钱，你就娶西北风做老婆吧！”桃花挥舞着小拳头警告我。
“我爹有…我娶…我这就找我爹去。”激动让我语无伦次，“桃花，你等着，别走远。”
转身，我一路狂奔。身后，桃花响亮的哭声鞭子一样抽打着我。

二
“桃花，你说话呀！”我抱着双肩，发冷般打着寒战，我乞求桃花开口，别用沉默惩罚我。
“狐狸精，我跟你拼了。”祖母试图举起拐杖降魔，但拐杖并不理解祖母的恼怒。
我关上所有的窗户。
“听娘一句话，石柱，你再糟践自己，娘也不活啦！”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扑向属于我和桃花的小屋。
我关闭屋门，上好门栓。
“石柱，你要是个爷们儿，你就给我出来。”父亲顿足捶胸，咆哮懊恼。
我把窗帘拉严，阻挡着这些刺耳的声音。
夜，万物睡眠的夜，醒着的，只有桃花美丽的眼睛。陪伴这两盏明灯，这两个月亮，我享受着自己的爱情。
“真的吗？这一切都真实吗？”桃花的呼吸泄露来自内心的秘密。
“你不该娶我，不，是我不该嫁给你。”桃花的呼吸近乎呜咽。
“我心里只有一鸣，没有他，我就没有灵魂！”桃花由呜咽而啜泣。
“桃花，你终于开口说话了，你说，把你内心的苦闷全部说出来。”我喊道，“天堂有悲伤的天使，地狱有快乐的鬼魂，天使啊，别用你的悲伤伤害我的快乐吧！”
“那就帮帮我，找回雷一鸣。只要让我再看他一眼，我就到地狱和你成亲。”桃花扬起头，看着我，秋水宛如，秋波流荡。
“等到山洪爆发，泥石流淹没村庄，雷一鸣就会出现，他将挖掘出我们幸福的尸体，然后和我们一起死去。”一种情绪突然把我变成了火药。
沉默，桃花无声无息地揩抹着窗台，任思绪在无尽的想象中游走。我被疲劳和绝望击倒在桃花脚底，张着嘴，像一尾缺氧的鱼。

三
“桃花，四万块，一分不少，给你，全给你。”我仿佛看见娶亲的队伍，行进在通往桃花家的土路上。我仿佛听到唢呐和礼炮的交响，主题是歌颂永恒的幸福和快乐。
“四万块，多宝贵的一笔钱，有这四万块钱，一鸣就能读完大学了。”桃花抢过钱，跑走了。
我从兜里抓出一把糖果，撒向虚拟的人群，我又抓出一把硬币，撒向朝贺的人群。我是国王。我踩着雷一鸣的头，就象踩着蚂蚁。
“求求你，让我站起来。”雷一鸣曾经不可一世的声音此时卑贱得犹如狗吠。狂喜从我的内心深处涌出，我笑了，笑得酣畅淋漓。
静极，万物如同消失，我疯狂的笑声也去向不明。
我怔怔地看着桃花。
桃花委在泥土之中，惨白无力。
“桃花，你这是？”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走了，一鸣不见了。”桃花呻吟着。
“你说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万块钱没用了，你的臭钱没用了，雷一鸣，雷一鸣你在哪里？”桃花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又一声。
“你为他可以卖身，可他，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弃你而去。桃花，真正爱你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我张开双臂，准备拥抱桃花。
迎接我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生平挨的第一记耳光。
“你不能违背你的誓言，桃花，四万块钱，我一分不少地交给了你，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冷静地宣布真理。
“想让我嫁给你，除非天塌下来。一鸣会回来的，我永远是他的人。”桃花掩面深泣。
“爱你我也有错吗？我像狗一样追随你，你爱雷一鸣有多深，我爱你就有多深，你是对的，而我是错的吗？”我咆哮着，像一头猛兽，扑向因绝望而软弱的女人。

四
“我的身子干净吗？”桃花喃喃自语。
“你给过雷一鸣，是不是？”我愤怒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