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吃晚饭，同大哥喝了几口酒。大哥酒量不大，我平时滴酒不沾；喝酒，只为了兄弟的相聚。大哥和我都是十七岁就参加工作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几十年来离多聚少。如果不是春节，我们是很难相聚的。
边喝酒，边说闲话。说着说着，大哥说到了他的徒弟。说他的徒弟前不久专程去特种水泥厂看望他。大哥说这话时，很幸福、很满足。我曾听大哥说过他的徒弟。那是二十多年前，大哥已由常德德山玻厂调入湖南特种水泥厂。他的徒弟想念师傅，坐了一百多里路的车，来给他拜年。这让大哥很自豪。于是同我说起了这个徒弟。大哥说，徒弟对他真好。有次他酒喝多了，回到宿舍关门就睡。他的徒弟不放心，从窗户里翻进去看护他；大哥呕吐的秽物，徒弟清扫得干干净争；担心我大哥醉后有什么不测，徒弟在床前守了一夜。那时大哥喜欢打蓝球。谁冲抢中与大哥磕磕绊绊了，徒弟的拳头捏得嘎嘎响，就要揍谁。嫂嫂到德玻住的那个月，徒弟要求父母每周请师娘师傅吃一顿饭。徒弟的父母果然周周酒肉款待……
大哥是技术工人。他当初的理想是八级钳工；八级钳工是技术工人的最高级别，一个月工资有七十多元。他刚当钳工时，我还在读高中。他探亲假回家，问我三角知识，我照本宣科地给大哥讲，大哥说我讲的听不懂，抢过书自己翻看去了。大哥小学毕业，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时候，因祖父在民国陆军通讯学校集体加入过国民党有政历问题，大哥失去了升入初中的机会。父亲后来想办法让他读上了初中，却因学校文攻武卫而休学。大哥当钳工后，自己买了不少技术书籍钻研。大哥很聪明，加上肯钻研，技术进步很快。大哥的车间党支部书记曾经是父亲的同事，想培养大哥入党，要大哥写伸请书。大哥回家后对我说，他只想钻技术，不想入党。我说，你怎么不入党呢？入党了可以当干部。大哥说，当干部就学不好技术了。大哥对政治不感兴趣，一门心思钻技术，自然成了出色的技工。大哥调到德山玻璃厂后，理所当然成了屈指可数的技术骨干。
大哥的徒弟，就是因为大哥在技术上有二把刷子，才选定了他。
想不到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徒弟还来看望他这个师傅。我的心有些发热。二十多年，多少人反目成仇？多少人卖友求荣？多少人为富不仁？多少人忘恩负义？可是大哥和徒弟的心没有变，这对草根师徒的情义仍在。
说到徒弟，大哥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怀念，看来，他很怀念师徒相处的岁月。大哥说，之所以徒弟对他好，是因为他对徒弟真诚。大哥说，徒弟是独生子，打架斗殴，嗜好赌博，在家骄横，父母都管不了他。在一家工厂没有干上一年就被辞退了，他父母托关系才把他招工到德山玻璃厂。大哥带上这个徒弟后，从心里关爱徒弟，重活都是自己干，要徒弟站在旁边看。徒弟有时上班溜出厂玩去了，一些工人和领导很有意见；大哥担心徒弟受不了打击，与人闹事，全把责任揽过来，对领导和工人们说，徒弟是我带的，他有什么事，不是他的责任，你们只管找我。一次，徒弟忐忑不安对我大哥说，他在外赌博输了，手表也输了，还差几百块钱；别人逼他要钱，他想出去躲几天。大哥听了，严肃地对徒弟说，徒弟啊，你这四百多块钱，我有，可以给你拿来去还债。但是你得依我一件事：从这以后，不许同社会上的人赌博，要安心跟随我学技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四百块钱不是一笔小数。徒弟自然知道这笔钱的份量。徒弟非常感动，还了这笔赌债，果然浪子回头，变得人模人样了。徒弟不听父母的话，但听师傅的，对师傅比对娘老子还要好。徒弟的妈妈不只一次对我大哥说，你把我儿子带上了正路，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大哥调出德山玻璃厂时，徒弟的父母充满伤感，说，真不想你调走，帮我把儿子多带几年！
把一个浪子带上正路，大哥费了多少心血啊。难怪徒弟的父母感恩不尽。
大哥说，这次徒弟回去时，为了表达师傅的一番心意，像以往一样给徒弟几百块礼金。但徒弟这次坚辞不受。徒弟说，徒弟不是当年的那个徒弟了，彻底变了，生活富裕了，自己建了小楼房。徒弟还说，希望师傅去看看，看看徒弟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大哥说到这里，笑了。大哥为徒弟的幸福生活而笑了。
我说，你等几年退休了，去徒弟家看看嘛。大哥说，不想给徒弟添麻烦；不过，今后转到常德去了，我会去看看徒弟的。
写于2009年2月3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