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郊外一个车站——原来是郊外，现在已经是人烟稠密的地区了——上来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上来后立即转身，伸出小手去牵走在后面的一个老头。小男孩大大的眼睛，椭圆的脸蛋，五官配搭得很漂亮，看样子很机敏活泼，是个招人喜爱的孩子，可惜黑了些。不，幸好黑了些，不然长大了可能是个害人精。老头剪的平头，头发花白，比较瘦弱，衣服质料一般，而且弄得皱巴巴的，脚下穿着布鞋；但多看了几眼，觉得他身上似乎有种东西，与众不同的东西。
“喂，你的包拉链没拉上！”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颇有姿色的妇女好心地提醒老头。
这时老头已经转过身，背对那位妇女，随口应道：“不要紧，包里没什么东西。”他连扶带抱地帮小孩坐上车门旁的（四连座）座位。他坐下了，随即将左边挎包的拉链拉好。
老头身旁就是老弱病残孕席位，坐在最前面的座位（也就是老人身旁的座位）上的一个年龄在30到35岁之间的男子道：“你应该谢谢人家。”
“爷爷！”
老头来不及回答那位男子，转过脸跟小孩说话。待老头转过头打量车厢的情况时，那位男子又道：“人家好心提醒你把挎包拉链拉好，你也不谢谢人家！”
老头转过头去，向坐在对面的那位妇女点了点头。
“你是拆迁户吧？现在是城里人了，要学着文明些。”男子不厌其烦地告诫老头，要穿戴整洁，要顾及城市的形象，要弄双皮鞋出门时穿，要有礼貌……
老头面带微笑地听他教训。这微笑颇有点……风度，不像谦逊，也不像驯顺，倒有点像欣赏，对，一种居高临下的欣赏！这老头绝非老农民！
这位男子容光焕发，不厌其烦地说着。好在口吻中没有多少嫌弃和鄙视，倒像是母亲叮嘱孩子一样，虽是教训，还是为孩子好。
可惜他不知道适可而止。我担心如此唠叨，弄错了对象。
果不其然，老头渐渐有些不耐起来，终于不再听他的教训，将头转向他的孩子，教小孩说英语。我很惊讶，这个老头英语说得相当纯正而流利。
原来他们是爷孙，爷爷送小孙子去著名的东方金字塔学校，那是一所学前教育学校，收费挺高的。老头又说了一句话，说得很慢，而且重复了两遍。
“Whatdoyoumeanbymywords？”（你懂得我说的意思吗？）
“No，Idon’tunderstand.”（我不懂。）
“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若是——”老头显然在斟酌用词，使得孩子能听懂，“一个人如果太在意小事，就会活得很累，而且一定不会有出息。”
这句话颇耐咀嚼！
车子进了城，人越来越多。又上来好些人，空位没有了，许多人只得站着；最后上来的是两个老人，我给其中一位让了座。另一位只能站着了，就站在那个男子身旁，那儿有根立柱，可以抓住，以策安全。那个男子左手托腮，脸对着窗外，始终没回头，当然不会看到身边这位摇摇欲坠的老人……
“恒恒，来，坐在爷爷腿上，给这位爷爷让个座。”
“爸爸妈妈说你腿不好，不准我坐你腿上。”
“爷爷的右腿不好，左腿不碍事。快点！你看，这位爷爷快站不住了。”
小男孩下了座位，过去拉那位似乎有病在身的爷爷，请他坐下。那位爷爷说：“我怎么能坐你的位子呢？”
“你请坐。让他坐在我腿上。来，恒恒！”
那个小男孩坐到他爷爷腿上，那位爷爷也坐下了。
但是当我眼光再次扫过那个招人喜爱的漂亮男孩的时候，我发现那个男孩不是坐在他爷爷的腿上，而是站着，双手紧紧搂着他爷爷的腰，头靠在爷爷怀里；我看到的只是半边脸庞，那亮晶晶的眼睛似乎望向教训他爷爷的那位叔叔……
2012//08//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