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正处于那个人多力量大的时代。生活中不仅缺吃少穿，文化娱乐的味道更没有人知道是酸、是甜、是苦、还是辣。白天还能摆龙门磨洋工熬熬日子，太阳落山后，就只能在有着漫长黑夜的床上辗转反侧了。
老王头育有四子二女。倒不是他们立志于学习苏联的英雄母亲，要给国家多贡献人力，孩子们只是生活中必然的副产品罢了，何况农村还有多子多福的传统思想。虽然老王头工资菲薄，但老婆是种地的农民，工农结合的最佳搭配，还是让他们一家八口的生活有滋有味地过来了。同村的李老汉就眼气他，因为他们祖辈一直是农民。
人有旦夕祸福。老王头46岁的时候，施工中被石头砸断了左腿。按照当时的惯例，他可以内退了，而且应该有一个子女来接班。家庭的不幸也因此而起。王家老大已经招赘到了别家，老四那时正上初中年龄小，轮不到考虑他们了。剩下的儿女们谁不想接班，就眼巴巴地指望着老王能选上了自己。老二那时刚成了家，紧得想接班，但老王头是有远见和歪心的，毕竟还有下面两个没成家的男娃儿吗。两个女儿迟早是别家的人，就别有这个指望了，所以这块肥肉落到了老三的嘴里。
老二因为这件事和老王头闹起了别扭，但老王头那时婆娘还在，又有退休工资，也没把他当回事。再后来孩子们都成了家，分了家就另起了门户。63岁那年，老王头的老婆走了，这就塌了天，他可是连饭都不会做的呀。家庭会议说轮流在孩子们家吃饭吧，每家一个月。老二的媳妇可不买他的帐，摔锅打碗冷饭高声地斥骂着孩子，老王头怎么听着都像是在骂自己。只有给了他们几百元钱的时候，才能有几天好日子过。老四也不是那么配合，虽然没有老二表现的那样明显。老大和闺女们的待遇是一样的，那里自然不能作为他常呆的地方。老三理应理所当然地对他好点，但在日久天长妯娌们的同化下，也就对他没有了好声气。这样，老王头的日子就过得十分窝囊丧气。于是，他有了再娶一个老婆的想法，就是农村通行的做法，活着在一块儿作伴过日子，死了各回各的老伴身边去葬在同一块墓穴里。
“你这么大了，就别给我们添乱了好不好！我们的孩子都要说媳妇了，人得有脸皮才能活啊。我40多岁的人了再认个后妈。如果她进了门，我可就没有亲爹啦！”老二硬邦邦地撂下了这两句话，就昂着头气愤地走了。老王头气得眼睛瞪得牛卵大，好半天都没转动过来，喉结也上下滚动了半晌，好似咽不下那块半生不熟的青蛙腿一样。
“俺的爹呀，你轮流着住我们家多好，每月都新鲜地和子孙们团聚在一起不闷得慌吧！人都老成这样了，何苦要去给别人拉车。现在的老婆子们还不是看上了你每月的2000元退休工资嘛，别犯傻！啊！况且，那家人可是不好招惹的主！”其他的子女们都是这样的调调，语气有的温和委婉，有的严厉埋怨，时光仿佛轮回到了当年他为儿女们的婚嫁把关的时候。
唉，既然通不过儿女们的五关，他自然做不了顶天立地的关云长。那天闷头走进李老汉的院子里，温暖阳光下的竹躺椅上，李老汉正悠闲地晒着太阳。李老汉早就吃上了供奉，供奉就是儿女们按规定的时间，给他送来规定数量的粮菜钱物。因为他乐于悠闲着自己做饭吃，孩子们便以顺为孝依了他，虽然也常常试探着要接他过去和大家同住，但这拗倔的老汉偏不，儿孙们也就没了办法。
见老王头怨天恨地的样子，李老汉就开导他说：“天是公平的呀，他会把多余的分配给不足的人。我天生无用，儿女们早已习惯了我的无所作为，他们才不会心生怨恨。为了村规民约和舆论的脸上光彩，谁能不养活我呢！我能吃喝他们多少，再活几天？老哥你不同，你本身就是一块金子啊，孩子们不抢你才怪呢。可是你永远分配不好你的钱财，因为人心是没边没沿儿的，他们的见识也只有这么高，你不受怨谁能替得了你呢？”
老王头现在有了新想法，召集孩子们定个收支方案，除了自己的生活和药费花销外，每年让他们来共同分配余下的钱款。但是慢着，谁能来参加会议并且赞同呢？让谁当主持呢？大家族的门头差事怎么办呢？以前的过节怎样去把他一笔勾销？……这些无穷的问题想的老王头的脑袋要炸开了，他肯定比三闾大夫问天的问题还要多，但他不能说出来败兴，也不会写出来藏到深山等待后人评说。这些都是家丑啊，不说也罢。什么狗屁多子多福，还不如进养老院呢！
老王头69岁秋天的时候进了养老院。第二年冬天，李老汉进城的时候捎带着去看他，差点没有人出他来。老王头原来泛着油光红润的脸膛，现在被苍黄甚至黧黑代替了，皱纹也欺生地乘胜追击着加深了许多。特别是精神上，他那浑浊无华半闭着的眼睛里，透出来的是一丝迷茫的死沉光线。老王头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却忘记了似的，嚅嗫的嘴唇无力无奈地证明着他是一个活物。
原来好自嘲朗声笑的那个老王头呢！李老汉不禁唏嘘不已。往家走的时候，李老汉想，我得给孩子孙子们买点东西，家庭生活都处理不好，人还活个什么劲？

二〇一二年五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