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下，像躺在墓底一样。
望着沉默的瓦棚顶，我翻了个身。身下几块破烂的床板“吱呀”地呻吟着，如果爹这样翻身，他会听见吗？我跳下床，地上凉凉的，有一股如同棺盖具有的寒气叫嚣而来。可是，我还是躺在了地上，挪进了床底下。很好，我似乎找到了早上躺在墓底时的感觉。可惜早上我没能在爹将要长眠的地方多陪他一会儿，他们以为我傻到想要他们埋了我，吓得左邻右舍出来“探”丧的人半哄半抬地将我弄上来。
对了，忘了介绍。我叫二木，邻里街坊都认为我是傻子，爹娘也不例外。其实我不傻，我只是不喜欢说话而已。每天我都会坐在家门口的石坎上等着砍柴的爹回来，娘会在各家袅袅炊烟升起的时候架起火，热了锅巴，把仅有的一块给我吃。每次接过锅巴，我都会笑得很开心，娘用没有沾满油和锅灰的另一只手摸摸我的头便回厨房去忙了。我啃着很硬，但是很香的锅巴，看着放牛的老葛牵着他那两头肥硕的牛走过来。他像吆喝他的牛一样“吆喝”着我：“二木啊，又在等你爹啊？!”他每天都这样问，只是我每天都不回答，继续啃我的锅巴。太阳睡觉去了，于是，爹回来了。斧头，柴火，还有一个爹。呵，多美的画呀！我会盯着爹痴痴的笑，直到他大步跨过来摸摸我的头，说：“进来吧，二木。”
昨晚爹回来的时候注意到我的草鞋破了，他蹲下来看了看，确定不能再补之后叹了口气，“明儿带你进城买鞋去！”正啃着锅巴的我立马咧嘴笑了。
“明儿爹带我进城了！我有新鞋穿了！”

想到这，黑暗中我摸索着我的脚——还是穿着那双破草鞋。
我很难过，我的新鞋死了，爹也死了。他现在躺在墓底，应该像我躺在床底一样吧。

早上他们放棺材时，娘趴在爹的冷冰冰的身体上，嚎啕大哭，就连棺木盖上之后，她还欲撞死在那没刷漆的棺木上。这比去年隔壁王二娘哭她死去的丈夫做的夸张百十倍都不止。天知道娘要干什么，但愿我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傻子。
昨晚，当我沉浸在“新鞋”带来的喜悦之时，爹已经把那一大碗掺有老鼠药的肉汤喝下去了。娘在放药之前，还塞了一大块肉在我嘴里，你知道，我们家是鲜有吃肉的时候的，那滋味真不错。舔着嘴，我又张开了口，示意着再来一块。娘摸摸我的头，“二木，以后我带你到城里，天天吃肉好不好？”我很开心，于是咧嘴笑了。
娘也要带我进城了！
当我正高兴时，喝下那碗掺有老鼠药的肉汤的爹已经倒下了。接着我听见了娘那刺耳的“悲凄的”尖叫声，跑过来看——爹在地上抽搐着，口吐白沫。娘夺门而出，似叫似吼地吵醒了各家人，他们惊慌的进门，七手八脚地把爹抬去周医生家，我紧随着甩门而出。
一路上，尖锐的石子磨着我的脚，生疼。
周医生家的灯还在半昏半醒中，灯光下，他瞟了一眼静静躺在地上的爹，说：“太晚了，没救了。”我的脚连带着我的心猛疼了一下，它们都知道：我的新鞋无望了。娘也望了一眼周医生，似乎是笑了笑，我的脚又疼了一下。

晃过神来，黑暗中，我摸到了脚上被石子磨伤的口子已经结疤了。爹，我的新鞋呢？
刚闭上眼，却被窸窣的草声和轻叩的门声吵醒了。我从偏房中出来，瞧见了进门的周医生，他西装革履，穿戴整齐，一进来就和娘抱在了一起。我的心为爹狠狠的疼，也将这位经常塞给我大白兔奶糖的对他有几丝好感的周医生打入了地狱。娘发现空气中还有一个我，立马推开了周医生，周医生还有些不情愿，我轻哼一声只有我自己听得见。娘把我拉过去，“快，叫爸！”我明白“爸”的意思，摇了摇头。娘以为我不懂，的确我是个“傻子”啊！
“快叫啊，二木。他是你亲爹！”
嘣！
我的思想断裂了。亲爹？亲爹！那爹呢？那个被你药死的爹呢？
你骗了他十六年！
他爱了我十六年！

周医生把目瞪口呆的我转过来，注意到我满是伤痕的脚和破得不能再补的草鞋，摸了摸我的头，“二木，我带你进城好不好？我给你买新鞋。”他抖着我的肩膀，话语轻柔，我差点被糖衣炮弹缴降了。可是他刚才说要买鞋给我啊！娘在一旁“煽风点火”：“二木，我们进城去生活好不好，你看，你爸要给你买新鞋，快说‘谢谢爸’。”
那个姓周的一脸期待，呵呵，他的亲儿子被人养了十几年的滋味儿不好受吧。可是，我不会承认他是我亲爹的。娘，你亲手把我的亲爹埋了！
我推开他，夺门而出，身后传来着急的声音“二木，你去哪儿？”
我要上山，我要陪爹躺一会儿。
路上的石子还是一样的坚硬，风嗖嗖地从耳边刮过，墨黑的树影在月光下飘摇，透着鬼魅。我紧了紧衣衫，继续往前走。
爹，你骗人。你说过要给我买新鞋的，你说过要带我进城的，怎么可以让给别人！
月光那么柔和，“柔和”地割磨着我的脚，虫叫声此起彼伏，和谐又欢快。
远远的，看见隆起的小土丘。
爹，我来了。
我飞奔过去，爬上土丘，躺在上面，脸朝向月儿。爹，你不要骗我好吗？你醒来好吗？
月光洒在我身上，彻骨的冷。

躺在墓顶，像躺在床上一样。爹，你在里面也会像躺在床上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