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电视里看到一位生活在青海藏区的小伙子，在来北京参加节目之前，回到家里告诉他母亲这个好消息。在草原的一条小径上，在温暖的夕照中，他缓缓地跑向等在草原深处的母亲，两个人忘情地拥抱在一起……
我的心动了一下，随即泛起了一阵热潮。
我四岁时断奶，几乎吸干了母亲身体内在那个年代能够提供给我全部汁液，然后从她的怀抱中脱离出来。伴着年龄的增长，那胸怀竟是离我越来越远了，我早已忘却了那深藏其中的幸福，连回味都蒙上了一层陌生的影子。
年幼时跟着父亲在县城里读书，一年下来，母亲也只能在冬季农闲时来城里住上半个多月，那便是我与母亲相聚的日子。母亲带来了霜冻之后从地里割下的白菜，还有一口袋埋在地下的萝卜和芥菜，每天手擀面条，就着可口的腌咸菜，有时还会包顿饺子。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段时日该是母亲和我最快乐的时光了。母亲尽力地改善我们的伙食，仿佛要把一年中亏欠我的爱都在那些日子里弥补过来。可惜当时自己除了心安理得地享受，对母亲的爱并没有过多的体会。感觉不到母亲在与我一年的离别中，要忍受那么多思念的熬煎。
母亲陪我最多的是高三那一年。本来随着父亲离休，母亲也已转成城市户口，可以在市里与父亲一起安享日月。可母亲怕我从小瘦弱的身体吃不消繁重的学业，又毅然回到县城的平房里来作陪读。我明白，她是极其爱我的，当初同意我来县城读书，由她一个人来承担这母子分离之苦，也正是出于她对我的真爱。可母亲总觉得对不起我，她现在不用再为全家人的生计奔忙了，不用再披星戴月地劳作田间了，她有时间来无微不至地照顾儿子了。那一年，母亲变着花样地为我做吃做喝，伴着考试成绩的起伏与我一起欢喜忧愁，还要时不时地忍受从我脆弱的身心里发出来的莫名火气。母亲听着我的怨怼，就象是听着我对她爱的倾诉一样，满怀着理解和感激。因为她知道，儿子已经将她当成了最知心的人。
然后是我离开故土外出求学，这一别又是四年。远离母亲的日子，我才懂得，母爱的伟大就在于它始终以牺牲自己为前提，如同孕育生子一样，哪怕要她付出生命的代价。面对着异乡清冷的月光，我忆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我不知道这存放我心灵的地方，我还有没有勇气回到那里去。孩子的翅膀硬实了，要飞往更广阔的天地，却把母亲留在老巢里独自抵挡着凄风苦雨。
大三那年的寒假，我从二姐家里得知母亲刚刚病愈出院。母亲患胃病多年了，年轻时整年整月地在田里拼死劳作，她几乎全身是病。这次是急性胃溃疡，疼得母亲在病床上打滚，吐尽了黄绿的胆汁，成夜成夜地哀号。可她还是没有告诉我，她怕我在外地白白为她担心。我忍着两眼的泪赶到家里，在门口唤一声“娘”，便趴在桌上痛哭不止。母亲挺着病弱的身体，走到近前来劝说，哭什么，我这不是都好了吗。我哭得更加难过，象是小时候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是啊，娘，你现在是好些了，可是你疼得要死要活的时候，我却没能守护在你身边，连一碗水都没有递给你，我怎么能不用悔恨的泪水来冲刷心里的疼啊。
大学毕业十五年了，母亲也已过了古稀之年，头发稀少花白了。每到过年过节，母亲总想着做一大桌饭菜，把我们姊妹兄弟都张罗到一起。就是在平时，她也是腌制了各种时兴的风味小菜，分装到罐头瓶里，挨个儿打电话叫我们去拿。看着母亲苍老的模样，我每次都有一种拥抱她的冲动，就象拥抱自己的孩子那样，让她知道孩子的怀抱是她安全的港湾。
可我始终没有拥抱过母亲，我有些害羞，心里还不习惯。
今年母亲节的时候，二姐没有赶回来，她从天津打来电话。母亲握着电话的手轻轻地颤着，对着电话把二姐一家人都嘱咐了一个遍。我立在屋门口，就那样望着母亲娓娓道来。那是她一生里最熟悉的功课。二姐在电话那端也说了好多，说到最后的时候，二姐突然停了下来，在那刻短暂的空白之后，我听到二姐生涩地说，娘，我爱你。
母亲一楞神，随即低下头去。我没出声，默默地退了出来。等母亲打理好了面容，才从里屋出来。我猜想，母亲可能是哭了。
我看着电视里小伙子拥抱着他的母亲，就象是我拥抱着自己的母亲。电视里母亲泪流满面，她太想念出外谋生的儿子了。天下的母亲哪个不是这样呢？一向不善言谈的二姐都有勇气对着母亲表达心中的爱，可是我却羞于把话说出来，更不消说给母亲一个深深的拥抱了。我知道，那样的拥抱是母亲渴望的，也是我由衷渴望的。我羡慕那些拥抱过自己母亲的人。因为无论我们多么苍老，都会在母亲的怀抱中找到自己纯真的心灵。当我们紧贴着母亲的胸怀，那象海一样的抚慰就会一波波漫延开来，熨平我们心壁上冷漠麻木的伤痕。
母亲此时就坐在城市另一端的家里，她是不是也看到这对母子拥抱的镜头呢。她会想些什么，是不是也想起了她的儿子，想着自己在儿子的怀抱里幸福地闭上流泪的双眼？